1968年深秋,我的老伴庞宝华,当年一个18岁的初中毕业小女生,在轰轰烈烈的知青下乡运动中,毅然从南京来到内蒙古。
宝华生在工人家庭,姊妹弟兄多,当年同时毕业的老三届她家就有4个。当知青,是那个时代的必然选择。从小就顾家的她第一个报了名,想法很简单,只是为家里减轻负担。让她难忘的是,当知青专列开动的那一刻,站台上送行的老父亲跳着脚呼喊着她的名字。从此,开始了她漫长的异乡旅途,践行了她人生的三次重大转变。
宝华生性内向,不善言辞,做事低调,就是一个普通到再也不能普通的人。但是宝华特别有主见,能吃苦,认准的事就要坚持。本文目的就是要把真实的她讲述给读者。
第一次转变,是把她从父母呵护下的娃娃变成了一个来草原插队的知识青年。那里是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乌审旗陶利公社通史大队二小队。
4名女知青被分配到了一个沙丘连着沙丘、偏远落后、没有电,就连居民都很稀少的地方,这就是内蒙古大草原?
这里是纯牧区,几乎全是蒙古族。开头4个知青住在一起,和牧民一样,吃国家供应粮。生产队对这些南京娃真不错,在集体还比较困难的条件下,当年冬天,给她们分了4只羊和一头牛的过冬肉。物资短缺年代的南京娃从来没见过、更没吃过这么多的肉,真是饱食无忧了。饮食习惯上最大的问题是没有蔬菜,但她们比农区的知青强多了,有肉吃,不仅没有饿肚子,而且个个体重都在悄悄增加。
4人集体生活适应了很短的时间,知青们就分散到牧民家里学习放牧。宝华分到大队会计依当道尔吉家。依当道尔吉的妹妹米德格玛和宝华同龄,两个姑娘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白天形影不离,晚上睡一个炕上。主人从不把宝华当外人,宝华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里里外外的活抢着干。半年下来,宝华对管理一个畜群的劳动技能基本上都学会了。
1969年下半年,生产队在新的牧场上为知青们盖好了两处住房,4个知青两人一家,分别入住。小队里多了两个单独由南京知青放养的畜群。宝华和另一名知青马顺英住进了他们的新家,一间土房,侧面炕,外面连着一间小凉房(即库房)。屋外西边有一个装羊粪的小仓,东边是一垛柴,往前走一、二十步是吃水井。因为刚开始放牧,生产队只给两人100多只羊,几个月后,当宝华一人就可以胜任这个畜群时,马顺英被安排到队里参加集体劳动,这群羊就由宝华一人放养。
每天和她忠实相伴的是那100多只羊。早晨赶它们出去,到有草的地方让羊慢慢吃,人不必跟着。中午,羊群自己回来喝水,宝华早早来到井上,一桶一桶从井里把水吊出来,灌满饮羊的大水槽。羊群直奔水槽,一批一批地喝。饮过水,再把羊赶往外面的草场。到下午四五点钟,她朝羊群去的方向,站在高处瞭望,看到羊群后高声呼唤两声。羊的听觉极好,马上就回应,并开始向回家的方向移动。太阳快落时,羊群回来了,照例再喝些水,然后到旁边沙坡上休息去了。
到了冬天,宝华经常穿一件白茬山羊皮袄,长大襟的,从侧面扣扣子。她说穿皮袄既暖和,又干活轻巧,比穿棉袄强多了。出去放羊时,腰上系一条牛皮绳,绳子中间拴一个木制的“绳曲”,捆柴火用的。每次回来,或多或少总要背一捆柴火回来。她家的柴火垛总是堆得满满的,摆得齐齐的。
燃料除了柴火再就是羊粪,宝华家的羊粪仓经常是满满的。特别是遇上阴天,要下雨下雪了,赶快拿扫帚到卧羊的沙坡上扫羊粪,把燃料备得足足的。
挤羊奶和撴酥油是日常劳动,她和其他牧民一样,按队里规定,每年都足额上缴给集体酥油和干奶酪。剪羊毛队里统一组织,不用她操心。剩下最艰巨的任务是接羔保育。冬天羊产仔季节,人几乎昼夜不离羊群,哪几只母羊快要下羔了,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旦羊产仔无人照料,就会被冻死。宝华穿的那件山羊皮袄大襟,是包裹初产羊羔最好的地方。最忙的那些天,队里会派一个人来帮忙。
在牧区最难耐的是寂寞,住地周边四五里以内只有一户相邻的牧民,没有报纸,没有广播。晚上点一盏柴油灯,第二天鼻孔里全是黑油烟。那时虽然落后,但社会治安还是好的。夏天热,宝华铺一张羊毛毡睡到外面沙坡上,半夜蛇鼠子(一种蜥蜴)钻进被窝,吓得赶快再跑回屋里。那时出去放牧家家都不用锁门。
有一年,一只难产母羊死了,留下一个小母羊羔。宝华用奶瓶把它喂活,养成一只活蹦乱跳、十分可爱的小羊羔。因为它是孤儿,宝华不让它跟群,一直留在身边,简直形影不离。
这天,宝华累了,孤零零一人坐在屋外的沙梁上休息。小羊羔钻到主人怀里,两只眼睛望着主人。她和它,两个物种的生灵,两个都害怕孤独的生灵,在久久的对视中,一个声音轻轻地、慢慢地从她口里发出——“扎和呼亨!”(蒙语,小女孩的意思,多用于长辈对晚辈的称呼)。对!你的名字就叫扎和呼亨。你没有妈妈,我有,但是很远,现在只有咱们俩。宝华抱着小羊羔喃喃自语。从此,在这座孤单的,听不到半句讲话声音的房前屋后,不时能响起清脆响亮、拉着长音的呼唤:“扎和呼亨——”,接着便是一声稚嫩的回应:“咩——”。
前面说到离宝华住地不远的那户牧民,女主人叫菊布藏高,那时30多岁,是宝华在牧区离得最近、交往最多的朋友。有一年冬天,也是生产队晚上开会。会后两人同路先到宝华家,天很冷,进屋喝点热茶。可没等端起茶碗,突然外面一阵骚乱,到处是羊群奔跑的声音。菊布藏高鞋也没来得及穿,开门拿手电筒来回照,喊了一声:“庞宝华,你家羊全跑了!”两人站在门口,一动不敢动。手电光下,不出20米的地方,两个蓝绿色的亮点正盯着她俩,双方对峙,谁也不敢往前。片刻,那亮点一边绕开房屋慢慢向北移动,一边不时回头看看她们,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狼!一只潜入牧区的狼。两个女人退回屋里,菊布藏高哪敢一人回家,就留在了宝华家。熬到第二天天亮,宝华四处奔跑,找回了跑散的全部羊。可菊布藏高家出事了,一到家男人就告诉她,昨晚狼咬死她家4只羊。
按照现在的生态观,不允许打狼。可那时不讲这个。那只作恶的狼被一小队的民兵队长找踪盯上了,一天后被击毙。听说那狼特别凶,受伤后还疯狂向人反扑,也是民兵队长的身手,搏斗了几个回合,才用枪托把狼砸死。
经过这场惊吓,宝华到菊布藏高家的次数也多起来了。这家3代4口人,婆婆是一位极其慈祥的老人,不分冬夏,总穿一件长长的蒙古袍。宝华跟着菊布藏高也一起叫老人“梅姆”(蒙语,妈妈),每到她家,她婆婆总连声说“科了科依,玛奈呼亨科了科依!”(蒙语,可怜,我的闺女可怜!)然后问,孩子,想吃啥?给你做。菊布藏高的男人叫乌图那森,普通牧民,还有一个儿子叫巴音仓。
如此,宝华在二小队待了5年。同来的4个知青,两个返城,一个当了老师,她还在那儿放羊。5年中经历的事太多太多了。她忠厚友善,很受牧民们的认可。最关键的是,此时的庞宝华,已经不再是5年前的外来娃,而成了他们普通牧民群体中的一员。她的人生已经发生了第二次重大转变:她由一名对牧区什么也不懂的知青变成了合格的牧民。她放养的那群羊,到临走那年6月30日统计,已达到了200只。这是一次身份的转变,生存技能的转变,更是一次情感的转变。过去和南京扯不上半点关系的通史2小队,成了她永生难忘的第二故乡,一群憨厚淳朴的蒙古族牧民成了他的兄弟姐妹。
1973年秋天,宝华考上了华北水电学院,要离开养育过她5年的地方。乡亲们舍不得,纷纷带着酥油、奶皮、奶酪和炒米来送行。生产队专门为她开了欢送会。其中有一本通史大队民兵排赠送的署名笔记本,她至今仍保存着。要走了,最割舍不下的竟然还是邻居菊布藏高家的老婆婆,老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用手绢包起来的小包包,一层一层打开,取出里面仅有的5元私房钱,全部递给了宝华。老人知道,孩子现在最缺的是去学校的路费。宝华和老人像母女一样久久抱头相拥。
我是当地知青,在华北水电学院遇到了宝华,同班,毕业又回到伊克昭盟。结婚后,都在伊盟水利局工作。这期间,我们又多次重返乌审旗,去寻找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拜访朝夕相处5年的牧民。遗憾的是菊布藏高的那位慈祥的老婆婆已经离世,没能见到。此后,宝华一直在伊盟水利局(后来的鄂尔多斯水利局)工作到退休。宝华的人生随之发生了第三次重大转变,这一回,她从一个南京人彻底变成了内蒙古人。
宝华先后在伊盟水利局工程科、伊盟水文分站、伊盟水利勘察设计院工作。在水文分站参加了乌审旗“778”暴雨调查,获国家水电部科技成果3等奖;在设计院她是水电组组长,参加了乌审旗张冯畔等3座水电站的设计和部分施工;参加了达拉特旗扬水灌区的规划。不论在哪,宝华不出风头,但分内工作从不懈怠,保持着知青年代的吃苦精神,两次下乡带着孩子住在工地。她在全盟的工农兵大学生中,较早地晋升了工程师和副高级工程师。
那些年,乌审旗屡遇旱灾,牲畜大量死亡,牧民苦不堪言。宝华从乌审旗出来10年了,仍念念不忘她的第二故乡。她说,什么时候牧民要是天旱不死羊,平时有菜吃就好了。这两件事根源都在水上,有了水浇地不就都解决了吗。那时我们俩都在水利部门工作,我已任伊盟水利局副局长,是应该给第二故乡做点事了。
我了解了全盟的水文地质情况,在乌审旗和鄂托克前旗大部,存在一个适宜开采、范围很广的浅水含水层。过去大集体搞过水利,成功的少,主要是体制问题。现在畜草双承包,全国处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生产力大解放的年代。盟委行署正在组织全盟农牧民大搞“三种五小”建设,其中就有小草库伦、小水利内容。如果让牧户自建自管,分散打井灌溉,种饲草料和蔬菜,一定能行。以看望第二故乡为名,宝华多次陪我到乌审旗考察。我和乌审旗、鄂托克前旗、鄂托克旗水利局组建了工作班子,项目取名“以水为中心的家庭草库伦建设”,积极投入到全盟的“三种五小”建设中来。连续3年,我带水利技术人员,在牧区搞课题研究,建立示范户做示范推广。宝华一人既上班又带孩子,做我的后勤保障,还不时给我提一些建议,因为她比我更懂得牧区。
20世纪80年代末,鄂托克前旗采用我们课题组的新技术,创造了一个冬春打机电井数量超过建国30年总和的纪录。在乌审旗、鄂托克前旗党委政府和水利部门全力推动下,整个浅水地区,塑料管机电井建设呈井喷式发展。小草库伦小水利列入了自治区水利专项,投资逐年增加。有水浇地的牧民越来越多,不仅种饲草料能抵御干旱,而且也种蔬菜,城里人吃的蔬菜他们都能吃上,还是无公害的。牧民的生产条件在改善,膳食结构在改变,文明健康程度也有很大提高。
我和宝华所做的,只是顺应全国全盟的大形势,在“三种五小”方针和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感召下,在对牧区真实感性认识的促使下,为牧区建设添了一块砖瓦,只是做了一些真心想要做的事,没想到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全盟、全自治区的两个牧区水利现场会先后在这里召开;我们团队获得自治区级3项科技进步奖和1项推广奖;我被奖励一级工资,代表大家到呼和浩特市接受了布赫主席的亲自颁奖。我感受到,事业的动因其实最早还是起源于宝华,是宝华的三次人生转变影响了我。
南京知青来内蒙古55周年之际,我和宝华又一次来到原来的通史二小队。这里许多牧户实际超小康了,机械化已经普及,有的还用了远程控制。居住条件更能远超城里人,面积大装潢考究。现在已经远远超越了宝华说的天旱不死羊,牧民有菜吃的那个阶段。他们收入水平不便询问,但普遍看,牧民生活确实是比预期提高了很多。这不正是我们多年的愿望吗?
作者:内蒙古水利厅原巡视员
来源:《鄂尔多斯学拾集》2023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