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9日,我的父亲盖山林先生——著名考古学家和岩画学家,政协内蒙古自治区第八届、九届委员会副主席离开了他热爱的社会、事业和家人。他走了,但风骨精神文化思想留下了。追忆他的为学做人教子之道,既寄托了我们的哀思,或许对年轻人的成长有一定的参考。我想,用辩证人生能够将他不随世俗,特立独行的个性表达出来。
一、冷热观
在科研选题方向选择上,他有着不同常人的冷热观。热是学界热追的方向选题,反映在各级别课题指南资助的范围,这些方向有着铺天盖地的专著论文。这些研究当然是必要的和重要的,因为回答了社会关切,是热点问题。但若走向一流学问,有时还要关注冷题。我的父亲的眼睛盯着的是冷僻的无人关注的选题。被称为“岩画学之父”是因为老人是开路者,是开宗立派者,是在荆棘路上的开辟者。因此,研究课题没有过什么基金资助,也没有受交稿时间,多少字数,报销经费等掣肘和支配。作为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的我也曾经参加过课题指南的编写,事实上,这个题目下大概是什么内容,什么结论,包括博士论文。这是编辑指南的和博士导师绝大部分预知的。这就大大降低了科研的元创新性。当然选冷,需要巨大的勇气自信和识见,需要不理会各种杂音质疑!非科学的冷也会像赌石一样可能白白耗过一生精力!我想说的,一是社科界既要重视国家自治区立项资助的热题,又要重视冷灶。二是研究者要把冷题逐渐的变热。“老盖拓描下来那些牛牛马马,人面像干啥呢?不去挖墓干这个不是胡闹么!”老父亲顶着质疑的目光果敢的走了下去。“志毅,我坚信这个会热起来!”果然后来在我国掀起岩画热——关于岩画的杂志论文专著学会研讨会兴起。对父亲的成果引用骤起,海内外宣传汗牛充栋。著名作家肖复兴以“山林”为题在“十月”大型文学杂志发表了长篇报告文学。“人物”杂志发表了以父亲事迹为素材的“青山遮不住”报告文学。意大利岩画学家世界岩画学会主席阿纳蒂专程拜访的我父亲。1986年应美国加拿大邀请巡回讲学。20世纪90年代赴欧洲讲学。冷嘲热讽的话才渐渐停下来。当然,作为儿子,看不到成名后的父亲的任何自得,仍然是那么冷静和平和,他只是继续烧着这个冷灶,一如既往的调查,写作!其实在他的世界之外已经热起来甚至燥起来了!独辟蹊径谓之冷,学术价值大,解释性广泛又走向热。
二、博与专
我的父亲的学术道路是:泛泛博——精专——为专而博。第一步,博览群书,奠定扎实基础,但没有太强方向感。父亲谦称是杂家。其实除了岩画著作外,还在20世纪70年代初完成了“和林格尔汉墓壁画”“阴山汪古”“草原寻梦”“文明消失的现代启悟”等。1976年,全力研究岩画,进入了第二阶段专精阶段,建立了学术根据地。但对这一“天书”的释读,没有围绕之的博,无法深入下去。这样,父亲的研究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为专而博,此时之博,方向感很强,如抄读了朱天顺的“原始宗教”(父亲读书的方法是一字一画抄下来,在抄中思考,我谓之深阅读,极不同于今天网上下载,复制粘贴的浅阅读)等。在学科的融合上也体现着专与博的转换。一方面他恪守考古学的研究规范,专于考古学方法,因此拓描岩画,其形状,方位,做画工具,周边环境进行一丝不苟的准确描述(母亲和姐姐拓描了大量的岩画,凡不慎填墨出了宣纸上框框的,都要重来)。另一方面,冲破了考古学的仅对古物多长多宽多厚什么地方什么时代的描述,大胆的运用宗教学哲学地理学民族学人类学社会学,甚至天文学地质学知识予以破解。是专于岩画,博于释解岩画的多学科运用的典范。我记忆中的马恩经典,如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俄罗斯思想家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我的父亲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要解释岩画中的舞蹈到底是源于什么,他基本上采用了普列汉诺夫源于生产劳动一说。除此之外弗雷泽的《金枝》,还有路威的《文明与野蛮》他都反复研磨。《文明与野蛮》认为通常的文明中有野蛮,而野蛮中又其实很文明,这就是说岩画时代的蛮荒不是文质彬彬的,但也充满了质朴的坦率的直截了当文明,这难道不比虚情假义,道貌岸然更文明么?
三、隐与显
我父亲在为人为学上,一直拿捏着隐与显的度。说他隐,首先是隐于大自然,他在险峻的峭壁上,在深邃的洞穴中拓画,远离尘世纷扰!孑孓一人眺望远方:与呼啸的疾风对话,与孤灵的小树呢喃!这有点像梭罗独居在瓦尔登湖畔的小木屋。梭罗写道“我就像住在大草原上一样的遗世独立,我拥有属于自己的太阳、月亮与星辰,一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隐还隐在人群中社会里,绝无自矜和傲娇,绝无装腔作势忸捏作态,绝无什么比别人优越的身份感。不爱抛头露面,不得不开的会,不是会议有台签,他更愿意坐在边上坐在后面,坐在不醒目的地方,讲话也决无夸张渲染的雷人之语!2007年,全家人因安葬我姥姥骨灰回河北省行唐县老家(我父母是同县老乡),父亲拿了瓶茅台酒,“我要和几个发小喝一下”。在灰暗的灯光下,四五位爸爸的发小在一位堂叔家里喝了这瓶酒,父亲的浓浓乡音,平实的着装,与发小们完全融为一体,偶尔也爆两句乡间小粗口。返回呼市我们是从石家庄站走的,“这次是私事回家,买上什么票坐什么,不能告诉任何人”。当天是十一长假刚结束,我们拥挤在熙熙攘攘人群中上车,他爬在火车小桌呼呼大睡了。他不知道什么是官架子学者“风度”。因为大隐而藵藏了真气,蕴藏了能量,因为装也是很费人的。
以大隐最终变成大显,默默的实干真干彰显了他的生命,他的热力,他的光辉!以平凡家世,贫苦农家子弟成就了不凡事业。得到了他从未设计却得到的“岩画之父,岩画第一人”“将岩画推向世界的人”“副省级”等等。他保持了和显露了本色和性情,流泻了趣味,充溢了心灵,感受了呈现了怒放了生命!这还不是大显么?安静的隐无意间带来了充满了桂冠的显!!
四、长与短
在时间、精力的分配上,是应付和对付一个一个杂事,都是被安排,还是以我为主,从容设计,我的父亲做出了回答!长是战略性的,短为战术性的。长者,谓长远学术设计,值得一生追求者;短者,谓求职称学位获奖,有些利益但急促交差课题,甚至为参加某个会议按一定时间交稿,乃至完成稿约,急就的项目(父亲从来不认为应景项目为学问)。在长与短的处理上,父亲显然选择了长,尽量摒弃短。他把拟完成的书稿和论文题目写在稿纸上,用图钉钉在木质书架上,发表一个打个对勾!一年两年十年半个世纪!与其说抵御利益诱惑,不如说压根无见;与其说自律不如说自由乃至自在,成为一个习惯,像必须吃饭一样的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不应付短,他就有了一份恬淡从容和有条不紊,得以自由的支配着自己的时间和工作乃至命运。没有焦虑和窘迫,不见焦头烂额,没有因时间到了该结题了,结题经费不花了收回呀的局促。白天书房心无旁鹜心神高度集中的写与读,几乎没有熬过夜,不失眠。父亲常说,“庄子曰,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老即没,短暂人生要做真正有价值的一点事,这个价值体现在长,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追求短利,则留不下有价值的东西”。我父亲说,有时,积小成为大败;因小成是不连贯的不成体系的,有了小成,就被各种采访、作报告等消费了;积小败为大成,因貌似小败的背后蕴含着大的成功因素,没有过多耗竭还静思积累!他举例谈到三国的诸葛亮,好像与司马懿作战取得小胜,但最终大败。而司马懿似怕诸葛亮,处处躲,打小败仗,最后三国归晋!还有刘邦和项羽,项羽占上风的时候多,但是最终败了。
如果把生命比喻成一条长河,父亲的这条河少有湍急少有分岔,少有干涸,它缓缓的静静的朝着一个长远既定目标流去,最终汇成了大海,形成了人生大格局和大气象!
五、敏与讷
我的父亲将敏与讷这两个貌似对立性格兼备在一身。言敏者是说,首先是对于某个学科方向是否有矿,是否富矿的洞见,如果没有敏锐地思考,则穷经晧首无建树者多矣!其次,是高效率的转化,他在《河北学刊》一篇谈学问之路中曾经提出,要厚积薄发的观点,他出版30部(几乎没有主编、编辑的)著作没有使用电脑。而是钢笔一字一字写出,以每部50万字计(我们要进行认真计算)则1500万字;250篇论文,每篇按8000字计,则2000万字,合计3500万字。经常是一气呵成,只是偶然在方格稿纸上用一个正确字的方块贴一下错误的方块。对于一本书的提纲来来回回的修改,一俟确定则写作速度极快。第三,有时行动的敏捷,我小的时候,随父亲去内蒙古文物工作队加班(内蒙古考古研究所前身),在原内蒙古博物馆,看见一只麻雀落在窗户旁,他蹑手蹑脚过去,竟然一下子捏住了麻雀腿,笑着让我看看扑腾扑腾的麻雀,手一扬又放了这只麻雀。但是更多的是老人处在讷的状态。其一是多数情况的沉默寡言。大家为一个什么电影情节哄堂大笑时他茫然不知所措。“你们在笑什么呢”?参加一些会议,面对一些喋喋不休妙语连珠口吐莲花的人,他会喃喃“这是在重复前面发言人的话,有什么意义么?”其二是对所谓人情世故、家长里短的讷。现在有人在微信上说,你朝我开火我认为是走火,而他压根不知道你是开火还是走火,或者干脆无见。其三,在一些不大情愿的所谓应酬,面对一些言不由衷的吹捧,他会说“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像是置身在巴丹吉林沙漠一样!”徐梵澄在《星花旧影》写某大家:“先生也深通老、庄,胸襟达到了一极大的沉静境界,仿佛是无边的空虚寂寞,几乎要与人间绝缘。”我认为,老人是以讷养敏,少了很多麻烦,保存能量,伏藏真气。他的眼神大多是柔和的、木讷的,也未必有多强的光,但有时会炯炯有神,发出灼人的光芒!
作者:内蒙古农业大学二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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