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而丰厚的华夏文明,是由中国境内多姿多彩的各种地域文化构成的。伟大的祖国幅员辽阔,南方的鱼米之乡、北国的黄土高原、东部的沧海碣石、西域的大漠孤烟,形成了各地居民的不同性格心理与不同文化风貌。而扬州文化,就是祖国大家庭中历史最悠久、内涵最丰富、特征最鲜明的地域文化之一。 扬州位于万里长江与京杭运河的交汇点,是国务院首批公布的历史文化名城。可以说,凡对中国历史文化稍有涉猎者,都知道扬州这个古老而充满诗意的名字。 扬州最先是作为古代九州之一闻名于世的。那时的扬州,几乎包括了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福建、上海等中国东南一大片地方。到了中古时代,扬州这个饱含沧桑和富有魅力的地名,才为今天的扬州所专有。从此以后,扬州便以一个交通枢纽、商贸重镇、文化名城的形象屹立在世界东方。扬州诗词脍炙人口,园林风光令人赞叹,美味佳肴遐迩闻名,八怪故事妇孺皆知。然而,扬州的历史文化远比一般人所了解的更悠久,更博大,更深邃。 据考古资料,距今大约一万年前,今天的扬州已经成陆于长江三角洲的冲积平原。它临海濒江,得天独厚,气候温润,物产富饶。高邮龙虬庄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现,表明六七千年前这里的先民已经种植水稻,产生了原始的稻作文化。西周时,这里建立了干(邗)国,农业和手工业都有了相当的发展。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为争霸中原,在此开凿邗沟,建筑邗城,扬州从此开始了她的城市发展史。当扬州作为一个城市诞生以后,她的历史与文化就再也没有中断过。她以其特有的精神气质从辉煌的远古走来,朝着更为辉煌的未来走去。 扬州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据十分显赫的地位,扬州文化对于整个华夏文明的形成作出了非常重要的贡献。西汉时首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董仲舒在江都相任上提出“正谊明道”(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为此后千百年中国封建社会的统治思想奠定了基调。东汉初年以擅长辞赋著称的广陵人陈琳,荣列建安七子之一。隋唐间扬州学者曹宪、李善专治《文选》,开中国文选学之先河。唐代扬州经济空前繁荣,天下文士慕名而来,李白、杜牧诸人均在此留下绝唱,扬州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则被誉为“孤篇压全唐”。中国第一部记录典章制度的巨著《通典》,系杜佑编纂于扬州。五代宋初时扬州的徐铉、徐锴兄弟整理校正《说文解字》,在学界并称为“大徐小徐”。宋代文豪欧阳修、苏轼先后任扬州知州,倡导文化,流风百代。元代扬州人睢景臣的散曲《高祖还乡》,是古代讽刺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精品。明清两代,扬州文士辈出,流派纷呈。施耐庵、汤显祖、王士禛、孔尚任、吴敬梓、曹雪芹、魏源、龚自珍等文学巨匠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无不与扬州的人文环境密切相关。扬州八怪、扬州学派、扬州戏剧、扬州曲艺、扬州园林、扬州工艺、扬州雕版、扬州美食等一个又一个璀璨夺目的文化瑰宝闪亮登场,以浓墨重彩为中国古代文化史增添了炫目的辉煌。扬州的历史文化千年一脉,至大至精,是不能不令人称奇和感叹的。 综观扬州历史文化,依笔者愚见,有着这样一些鲜明的特点: 其一,它在以博大的胸襟容纳百川的同时,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个性特征。扬州文化是开放型的。从城市发展看,邗城建造的策划者并不是本地的土著居民,而是来自江南的吴王夫差。西汉时江都国和广陵国的兴盛,主要依靠煮盐与铸钱,而这些繁重的劳动吸纳了大批的四方流民。唐代扬州的繁华号称天下第一,当时扬州的十里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但有南腔北调的客商,还有深目高鼻的商胡。据说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传奇式使者马可·波罗,曾在扬州做了三年总管。从地域上看,扬州文化圈处于南面的吴越文化、西面的荆楚文化和北面的齐鲁文化三个地域文化圈之间。扬州文化在形成与发展的过程中,就从多方面吸收了别地文化的因素。例如,吴越文化的纤巧、灵秀、妩媚的气质,在扬州文化中就有突出表现。荆楚文化以奇丽的艺术和强悍的民风著称,这表现在扬州文化中,便是刻意求新、求细、求美的执著精神和在民族命运危亡之际所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奋力抗争精神。齐鲁文化的崇文重教、宽缓豁达对扬州民风民俗的影响也十分明显。凡此种种,充分表明扬州胸襟之广阔。它像大海一样容纳百川,但它同时又丰富并保持了自身的文化品格。最明显的例子是扬州盐商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自扬州以外的地方,然而他们一到扬州,就变成了扬州历史的一部分。同样,扬州八怪中的大多数人也并非扬州土著,然而他们一到扬州,便融入到扬州人才之伍。扬州把各种文化和人才吸引过来,最终的结果是促进了扬州文化的建设与发展。扬州文化的内在精神和外在形式,就是在自身个性与外来影响下塑造出来的。 其二,它在向四面八方辐射自己的文化影响的同时,依然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就像世界上许多文化名城一样,扬州文化具有强势效应,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断向周边地区输送自己的文化,有的甚至传布到了遥远的地方。维扬菜系的影响遍及中国南北,乃至欧美的中国餐馆都常以扬州炒饭招待客人。扬州园艺善于借鉴他山之石,但同时北京的皇家花园也借鉴了扬州园林的构筑布局。清代金陵琴派、虞山琴派、武陵琴派的琴谱,均出自广陵琴派。而扬州曲艺在明清两代风行一时,对福州评话、苏州弹词、恩施洋琴、兰州鼓子等南北曲种的形成与发展,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形形色色的扬州文化门类的广泛传布,足以表明扬州文化具有强大的辐射力与影响力。值得注意的是,扬州文化的这种多层次、大规模的广泛传布,并未造成扬州文化财富和文化精英的流失;相反,扬州文化的特色在同异地文化的交流碰撞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确认和凸现。例如,扬州盆景在与苏派、川派的交流比较中,更加强了自己的绑扎工艺特技。扬州装裱在与苏派、京派、岭南派的交流竞争中,也更注重发挥了自己整旧如新的漂洗传统强项。扬州文化没有在广泛流布中使自己的特点湮没消失,反而让原有的风格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与弘扬。 其三,它在不断拓展自身外延的同时,不懈地追求内涵的精致与完美。扬州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从形成独特体系和鲜明风格的角度看,大体可分为三种形态、三个层次。三种形态,即物质形态,如建筑、园林、街巷等;艺术形态,如戏剧、曲艺、书画、工艺等;观念形态,如人文精神、风俗民情等。三个层次,即学术、艺术、技术。当然,这种划分不是机械的。如扬州园林,既是物质形态的,又是艺术形态的,是物化、固化的艺术精品,而又体现了“天人合一”等哲学理念。可以说,扬州园林是在学术思想指导下,遵循艺术创作规律,运用高超精湛的技能制作出来的。《扬州画舫录》是一部研究扬州文化被引用率最高的学术著作,而扬州的许多艺术家、技术工艺正是通过这本书才为人所知的。阮元是扬州学派的中坚,但恰恰是他提出南北书派之说,成为清代碑学的理论先驱,影响一代书风;恰恰是他编写了《畴人传》,较早地把眼光关注到实验科学。扬州的玉器、漆器、剪纸更是艺术和技术的精美结合。即以烹饪为例,一位名厨受命备案,就是研究食客心理的过程,就是制作、展示艺术的过程,菜肴上桌,令人叫绝,不忍下箸。当然,扬州文化也有一个发展与丰富的过程,扬州文化门类并不是一开始就像现在这样形形色色、林林总总,它所表现的内容与形式、领域与层次是逐步扩大的。例如,扬州漆器艺术的产生,从出土文物推断,当在西汉时期。扬州铜镜工艺的成熟,从历史文献可知,是在盛唐时期。扬州小曲的盛行,是在明代嘉靖、隆庆年间。扬州学派的形成,是在清代乾隆、嘉庆前后。而扬州三把刀的知名,已经到了清末民初。扬州文化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扩展丰富自己,并且在每一个方面都精益求精,力臻完美。汉代已达到很高水平的扬州漆艺,到了明代又锐意创造出百宝镶嵌的独特工艺——周制。在剃头刀、切菜刀、修脚刀等扬州三把刀技术闻名于世的同时,艺术上也有着文化含量更胜一筹的三把刀——剪纸刀、琢玉刀、雕版刀。而扬州学派,在吴派之“专”和皖派之“精”的基础上,一旦崛起,便以其“通”的特色引起世人瞩目,它在经学、哲学、史学、文学、文字学、文献学以及天文历算等方面都取得了杰出成就,成为乾嘉学术高峰的代表。由此可见,扬州文化总是一面注重外延的广大,一面注重内涵的更新。 其四,它在大力提倡消费与享受的同时,表现出对现实和人生的终极关怀。扬州文化是多元的,又是统一的,是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的统一,文人文化与平民文化的统一,理念文化与具象文化的统一。书画,雅之至也,而扬州八怪的书画却迎合了市民的需求,契合了商品经济的萌芽。沐浴,俗之极也,而扬州的浴业却以“涤旧俗以操身,濯清泉而浴德”相标榜。“堂前无字画,不是旧人家”。在扬州,吟诗作画、沐浴品茗,并非书香门第的专利,而是普通市民的时尚。当然,扬州文化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它不能不打上时代与地域的深深烙印。扬州文化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事象,从表面看,基本上都是为了消闲。例如剪纸、雕刻、绘画、装裱、园林、盆景,是为了满足视觉官能的享受;评话、弹词、清曲、道情、鼓书、琴筝,是为了满足听觉官能的享受;烹饪是为了满足味觉官能的享受;戏剧则是为了满足视觉、听觉两种官能的同时享受。澡堂和茶馆的发达,与其说是为了洁身与解渴,毋宁说也是为了消闲和享受。只有扬州学派是唯一的例外,扬州学者们所孜孜不倦从事的训诂考订工作,是为了探讨学术,系统整理传统典籍。然而在扬州文化的消闲功能后面,却深藏着人本主义和理想主义的闪光内核。以商人、市民和文士为主体创造出来的扬州文化,正是高扬起世俗化、平民化的大旗,在贵族阶层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里,为寻常百姓争得合理的生存状态的。在扬州文化里,我们从剪纸的剔透、装裱的整饬、雕刻的绝妙、烹饪的精美、绘画的新异、园林的雅静、盆景的工巧、琴学的缜密、清曲的缠绵、文学的幽深、评话的细腻、戏剧的谐噱、学术的宏通……无不感到一种超常的精细的功力。这里表现出的是扬州人对现实世界的全力关注,对人生价值的自觉把握,对美学境界的刻意追求,以及对所事职业的敬业精神。扬州文化寄托着世俗化和平民化的理想和追求,它以无微不至的精工细作美化现实的世界,以近乎完美的艺术追求陶冶人们的情操,这正是其魅力之所在。 所有这一切,又都是基于扬州历史文化中一直贯穿着的热爱乡土、热爱社稷的根本精神。一个不热爱自己的家园与祖国的民族,是不会创造出辉煌灿烂的文化的。回首扬州城的沧桑风云,它在历史上曾经几度毁灭,又几度复兴。正如国学大师钱穆所言,“扬州一地之盛衰,可以乩国运。”同样,从扬州人民在国难当头的表现,也可反映出炎黄子孙的民族脊梁的精神。南朝时广陵城为北魏摧毁,使得辞章家鲍照写下了令人唏嘘的《芜城赋》;南宋时扬州城遭金兵涂炭,让词人姜夔留下了回肠荡气的《扬州慢》;南明时扬州城又被清兵屠戮,秀才王秀楚的《扬州十日记》记下了那段惨痛的历史。这一次次的灾难,却并没有吓倒扬州人民,几乎在每一次毁灭之后,扬州便很快得到了复兴。唐代扬州的强盛和清代扬州的繁荣,在时间上距离前一次灾难并不遥远。这足以证明,扬州人在文静温和的外表下有一种百折不挠的意志和重建家园的能力,因为对故土的强烈感情给了他们以力量与信心。这种感情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就会升华为爱国主义精神,激发起人们为国家、为社稷献身的热情。在中华民族爱国主义英雄谱上,宋朝的李庭芝、姜才和明代的史可法,是尽人皆知的。两淮制置使李庭芝、扬州都统姜才焚诏抗金,“奉诏守城,未闻有诏谕降也!”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淮扬督师史可法面对清兵的软硬兼施,大义凛然,视死如归,高呼“吾史督师也”,几百年后思之犹令人感奋,热血沸腾。更为可贵的是,在外族侵略时,扬州官民能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扬州人民为了纪念他们,在扬州城里分别建造了双忠祠、史公祠。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和英雄主义精神,已经成为扬州文化的精华与骄傲,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财富。 鉴古知今,征往训来,研究历史,回顾过去,是为了建没美好的今天和明天。根据江泽民同志关于“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研究古代文化,弘扬优良传统,是为了建设先进文化。用先进文化为改革和发展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和智力支持;用先进文化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用先进文化塑造民族精神,提高全民的思想道德素质,动员和激励人们艰苦奋斗、自强不息,积极投身于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在经济全球化大潮扑面而来的新世纪,人们对文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文化是一个国家也是一个地区综合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要实现区域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必须高度重视发挥地域文化资源。作为具有辉煌的历史文化传统的现代扬州人,值得去思考、去实践的是,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是前人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今天我们应该在伟大的时代做些什么,给我们的后人留下什么?2000年10月,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在扬州接待法国总统希拉克,欣然为家乡题词:“把扬州建设成为古代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的名城”,为扬州进一步指明了前进方向和奋斗目标。题词昭示我们,建设新扬州,实现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者不可偏废,越是现代化、越是开放,越是需要在文化领域强调民族化和乡土化。这样,扬州的未来才是既符合潮流、与时俱进,又特色鲜明、独树一帜的。 诚然,同世间一切事物无不具有两重性一样,区域文化也有着两重性。在经济运行和社会发展中,每一个活动主体都不可避免地感受着、反映着文化背景的深沉力量,人们既享受着积极文化所给予的强大推动力,又承受着消极文化带来的顽固束缚力。所以,今天我们研究传统文化,就必须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做到继往开来,承先启后,才能实现江泽民同志向我们提出的宏伟目标。 责任编辑:sarin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