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年初四晚上,支边老知青吴家铎、杨玉民、吴毅翔、丁明四人,自费在南京东骏海鲜馆摆下八桌,热情招待回宁过年探亲刚刚退休的、原武汉钢铁(集团)公司党委常委兼武汉钢铁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王岭及夫人陈女士、鄂尔多斯集团执行董事、鄂尔多斯羊绒产业集团执行总裁张志、老知青董逸仙的夫君巴达玛、吴维华的夫君昭那斯图、吴宝霞的夫君杨永锋等老知青及他们的亲属。 佳宾满座,欢聚一堂,频频举杯,畅叙友情。酒席正酣时,原鄂托克旗乌兰牧骑队长吴宁川携夫人原乌兰牧骑队员高桂芝倾情献歌一首《鸿雁》: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 一听到这熟悉、深情的旋律,巴达玛、昭那斯图、杨永锋这些土生土长的鄂尔多斯人,按耐不住心中的激情,情不自禁从座椅上一跃而起,高举酒杯,亮开嗓子,用蒙语大声和起来,顿时,全场的老知青及他们的亲属也情绪激昂,或哼唱、或打拍、或击掌,加入合唱中。 《鸿雁》,这是一首经典的鄂尔多斯民歌。鄂尔多斯是歌海舞乡,为了传承、弘扬民族文化,1988年伊克昭盟(今鄂尔多斯市)党委宣传部向全盟各地征集了鄂尔多斯民歌35000首,从中精选出3500首,分门别类,编辑成《鄂尔多斯民歌集萃》一书,交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531页便是词谱俱全的《鸿雁》: 洁白如玉的大雁哟 落在那长满芦苇的湖面上 我们远方的客人来到了 通宵达旦地红火一场吧 后来,这首经典鄂尔多斯民歌经重新填词,并由内蒙古额尔古纳乐队在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栏目中演唱,结果一炮打响,风靡全国。 此刻,吴宁川、高桂芝夫妇把一首《鸿雁》唱得是那样的声情并茂,情真意切……这从心灵深处涌出的歌声啊,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位老知青、我的兄长李其正: 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芳草茂,驱风寒,草原上春意暖。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1968年10月21日,其正你与知青伙伴、后来的妻子段玲玫第一次相遇在南京到内蒙古的知青专列上。你们同为66届高中毕业生,你是五中品学兼优的高材生,玲玫则是五女中学生会干部。在同去的一千多名莘莘学子中,你不“出众”,玲玫也不“靓”,可命运却将毕业于不同学校的你与玲玫分到同一公社同一大队,缘分又安排你与玲玫坐在同节火车相对的座位上。30多小时的旅程,你俩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当时玲玫并未想到这个健壮而腼腆的男生日后会成为自己的挚爱,但你忠厚纯朴的憨笑却给玲玫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们来到查布公社阿如布拉大队插队,受到淳朴的牧民热烈欢迎。是牧民赋予你们牧马人的品格,教会你们做人的道理。是牧民手把手教会你们生产技能,心贴心与你们共建家园。最难忘风雪夜,阿爸为你们遮挡严寒;坎坷时,队长教你们如何迈步。最难忘沙暴中,牧民四处寻找迷路知青;坠马时,又把你们重新扶上马背…… 你们秉承牧马人的品格,在马背上的摔打中迅速成长起来了。还记得在农业学大寨中,其正你冒着零下40度严寒,打水库时汗水凝成的霜花;还记得寒风刺骨的夜晚,你的被褥上缀满了手足裂口点染的血花;还记得调驯生马时你被摔得鼻青脸肿,爬起来又翻身跃上马背;还记得灌药时,你不顾被烈马前蹄踏掉了脚指甲后的钻心痛,强行将药灌入马嘴;还记得你第一次洗衣的笨拙;还记得你与女孩子讲话时的尴尬;还记得你成为全公社第一名知青党员宣誓时的豪迈和庄严…… 忘不了你与玲玫第一次约会你郑重而羞涩地在沙滩上写的“爱”字。当时玲玫说,自己有海外关系将来可能要影响你,你却毅然回答:既选择了你就一辈子无怨无悔。不久旗公安局要调你去工作,条件是你必须终止与玲玫的恋情,但你放弃了这个多少知青梦寐难求的机会,用行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第二年,为了你一句:“留下吧”,玲玫就没有回南京读大学,留在内蒙古与你一同播种耕耘。那个年代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均极度贫乏,阶级路线压得玲玫这个“可教育子女”喘不过气来,是你摒弃世俗,牵了玲玫的手,玲玫才得以心身愉快地生活。 忘不了1974年春你与玲玫在相识6年、苦恋4年后一个周六下午,玲玫放下教鞭来不及掸去身上的粉笔灰,就被你用迎亲车(实为拉货的大卡车)从旗里唯一一条马路的路东的一完小,接到路西的二完小参加婚礼。老师们每人送贺礼0.5元人民币买来的老白干、粉皮、羊肉,让两校联姻的新式婚礼热闹非凡,仅用26元钱购置的被褥、花布让新房到处喜气洋洋。 1975年春节你与玲玫的女儿刚满月,你心事重重地对玲玫说:开学了,学生没人上课。无需多言,第二天玲玫就紧裹头巾冒着寒风走进教室,玲玫最知道你生怕耽误孩子们的学业。一年半之后你们儿子出生正赶上唐山大地震,草原上山洪暴发,大水冲垮了你们的住房,玲玫抱着刚出生20天的儿子在没膝的洪水中挣扎。大难不死的你从倒塌的屋檐下爬出把玲玫托付给住在山上的知青,自己又返回学校带领老师们重建校园,因为这是你校长的职责。缺米、少肉、没菜,不知谁给了4根豆角,你炒好后小心翼翼地送上山来,你望着玲玫疲惫凄楚的苦笑,至今令玲玫记忆犹新。多少年来你对玲玫两次做月子的经历心有愧疚,其实玲玫清楚,这不该怪你,是因为你们太年轻…… 鸿雁向南方,飞过芦苇荡。养育情,重如山,心中是北方家乡。 喝扬子江水长大,从草原走向人生。80年代初期你们举家调回南京,带着草原上汲取的营养,带着马背上获得的力量,30多岁的你面对全新的行业一切从头学起,你不再是旗文教局负责人而是食品行业的新兵,你秉承牧马人的品格,不畏艰险,勇往直前。在老一辈食品人的感召下,为了迅速进入角色,你“革命加拼命”,一年365天几乎有200天都奔波在江苏各地,还报名参加自学考试,每日苦读到深夜。 改革开放的浪潮把你从业务员岗位一步步推到江苏省食品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从此,企业的前途、职工的利益就成了你生命的唯一。你请东大教授智囊团为企业量身制定发展规划,开始分批培训职工,并把企业一步步推向市场。你整天忙,给自己加压,你最常说的话:时间太紧;最常说的字:累;最大的奢望:睡觉。你连双休日也没有休息,不是开办公会就是看市场,有空余的时间还要读书学习。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一年中你出差北京、上海的次数比你俩去新街口的次数还多。 面对物欲横流,面对铜臭泛滥,面对权钱交易,你始终坚守草原人的真、善、美,摒弃社会上的假、丑、恶。你抱着一个信念:“打铁先得自身硬。其身正,不令也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你不怨天,不尤人,少发牢骚,多干实事,一切从自身做起,从小事做起,从现在做起。你对玲玫说:当官就要当个好官,可玲玫知道这“好”字标准却无法用量来权衡。你对自己要求太高,对自己要求太严。你生病住院玲玫用你的专车给你送饭,你却让玲玫先给公司交钱。去外地出差,你总是找便宜的旅店。对家人也从不甜言蜜语,可是爱却藏在心里。你们一双儿女几乎未享受过父亲用自行车接送上学的亲情待遇,可玲玫却清楚地感到女儿归晚时你的焦虑、儿子骨折时你身体的颤栗。偶尔,晚饭后你俩也在楼下走走,你拉着玲玫的手,玲玫扶着你的腰,一同回顾这风风雨雨二三十年,你俩就这样互相搀扶着从内蒙古到江苏,从放牧知青-人民教师-企业总管,一路健步走来,一路播下一串坚实的脚印。 1997年你第一次病倒,医生诊断为心肌炎,医嘱休息半年。可你却担心公司新的规划刚开始实施,新的理念尚未确立。你同玲玫大谈创业的艰辛、决策的踌躇、外力的沉重、职工的希冀……你说只要脊梁骨不着地,就要为丰富全省人民的菜篮子,不遗余力去奔波,去沟通,去疏导,去协调。太多太多的事等着你去做,刚三个月你就重返岗位,又去拼命…… 鸿雁未归还,带上我的思念。歌声远,琴声颤,天苍茫雁何往。 1999年9月21日,你为了完成省政府交给的任务,连续出差数十日精疲力竭,再也无力登上回家的楼梯。医生以为你太累,你自己也认为吸氧休息即可,哪知在你安排完职工的调资、购福利房等事宜后就再未醒来…… 其正啊!你曾答应退休后与玲玫相伴旅游,曾答应要履行教会玲玫游泳的承诺;你还没来得及问问玲玫的内蒙古之旅顺利与否?没来得及问问蒙古族兄弟姐妹生活得如何?你还未顾得上看看心肾都已不再康健的玲玫如何过冬,你曾承诺要与玲玫牵手走完一生,却步履匆匆又像浮云一样飘然远去…….你带着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带着对家人无限的眷念,带着玲玫那深切的爱永远地走了…… 其正啊!我们可以告慰你的是,在为你送行的那天,南京石子岗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布满了花圈,挤满了人。省政府秘书长、省商业厅领导、省食品公司的干部职工、全国各省、市食品公司的同行以及你的知青伙伴、草原上的来宾七、八百人向你默哀,向你三鞠躬!这么多人为你送行,足可见你在人民心目中的位置!——这是人民对你的评价,这是人民对你的褒奖! 其正啊!内蒙古鄂托克旗一中51班和20班学生们得知消息后立即拍来唁电,并派蒙古族同学和平做代表次日赶到南京。和平像女儿一样伴在玲玫左右,照顾悲痛欲绝的玲玫,像妹妹一样代表玲玫参与打理殡葬事务,并主动为玲玫买来追悼会需穿的黑色衣裙。在下葬的当日,和平同学走在送葬队伍的中间前面,手上拎着一个大功率的收录机,腾格尔演唱的《蒙古人》歌声在静谧寂寞的墓陵上空回荡,更显得空灵悲壮、荡气回肠,这是玲玫的学生们用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在为玲玫的夫君——一个有着内蒙情结、像他们的父兄一样的老师送行…… 其正啊!你谦和,淡定,忠厚,敦实,大智若愚,大勇若怯。你的胸怀像草原般的宽广,与人为善,赤诚相见,宠辱不惊,物我两忘;你的志向像蓝天般的高远,认准目标,矢志不渝,不畏艰险,勇往直前;你的心灵像山泉般的透澈,摈弃杂质,力拒诱惑,把握命运,笑迎挑战……假如你现在能安安静静地读书休息,能痛痛快快地干着自己想干的事情,那你就放心地走吧。待到玲玫生命泯灭的时候,玲玫会飘然而去天边与你相聚,踏着敖包相会的旋律,携手重返那到处是奶茶飘香的草原,去聆听那高亢迷人的敬酒歌…… 鸿雁向苍天,天空有多遥远。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在一次老知青聚会上,查布公社的胡家惠问我,“你就是段玲玫在博克中写的‘年初一清晨的来访者’?”我笑了,点点头。玲玫在2007年春节写道:“初一清晨,当我家的门铃响起来时,全家人异口同声地说:双胞胎的爸爸妈妈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40年前,我、玉春与李其正、段玲玫同乘一列火车奔赴内蒙古。后来玉春带着双胞胎在苏米图公社,我被调往盟委学大寨办公室。玉春和双胞胎的口粮要到70里外的旗里所在地乌兰镇粮站去买。有人到旗里,则请人帮忙捎;无人去,玉春则只好拖着双胞胎搭顺车或拖拉机去旗里打粮。有时打粮后,找不到顺车返回苏米图公社,就被热心肠的其正、玲玫夫妇拉到家中留宿,受到他们一家热情款待。后来,我和玉春在支边20年欲调回南京时,其正、玲玫夫妇鼎力相助。他们将我推荐到江苏商业管理干部学院办公室,将玉春推荐到江苏省商业学校学生部,并将我留给他们办调动打点用的300元钱全部退回。他们说:“你俩带着双胞胎,日子过得很紧,就不要再破费了。”其正的姐夫是江苏省人事厅副厅长,其正将我和玉春的情况向他姐夫作了介绍,结果三天后,人事厅一个季度一次的人员调动审批会正好召开,我们的调动材料顺利通过,当即发出商调函。就这样,在其正、玲玫夫妇热心帮助下,我们没花一分钱,没送一样礼,没请一次客,就办妥了调动的各项手续,顺利回到久别的故乡。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从此以后,每年大年初一清晨,我和玉春总是打车,争取时间,第一个直奔其正、玲玫家拜年,然后再赶到自己的老人、兄弟、亲戚家拜年,年年如此,岁岁如此,而且带来礼物中一定有两样相同的东西,一是什锦(十样)菜,还有一样是风干的青菜梗加工成的辣白菜。什锦(十样)菜是我们夫妇亲手炒拌的,而辣白菜却是双胞胎的在外地的大姑妈送到南京来的。 玲玫在博克写道:“大年初一清晨来访迄今已二十多次了,当年四五岁的双胞胎现已三十出头了,这二十多年来我搬了三次家,夫君也离世近八年了, 可每年年初一的清晨,第一个拜年人一定是我们的老朋友双胞胎的父母,每年进入我家的第一缕和煦吉祥之风也是他们带来的……” 然而2009年初一,情况则发生了变化:那天早晨是我一人去的。“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距年初一还有五天的时间,玉春92岁高龄的老母驾鹤西去,大姐、二姐分别从上海、广州火速赶来,全家大大小小,奔丧、治丧、火化、安葬,忙得“马踩车”,直到年三十,玉春才从南象山公墓归来。一到家,她顾不上喝口水,便领着我和孩子们忙活起来,择菜的择菜,洗菜的洗菜,炒菜的炒菜,拌菜的拌菜,一直忙到春节晚会开播,方才把香喷喷的什锦菜炒出,——这是玲玫一家爱吃的家乡菜! 第二天一早,我给玲玫打了个电话,说明今年情况特殊,玉春守重孝不宜外出,我一人到她居住的楼前送上什锦菜和辣白菜就不进门了。玲玫闻知玉春母亲病故大惊:“你们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大可不必大老远跑来。”我的回答是:“不,一定得去!”是啊,其正走了,他的妻子还好吗?他的儿女还好吗?他的小孙女、小外孙还好吗?“每逢佳节倍思亲。”平时大家都很忙碌,如今过年了,作为老友,总该上门看一看吧…… 其正啊,你虽然走了,但你却永远活在人民心中。江苏省商贸厅陈德铭厅长携夫人每年春节都要给你的夫人玲玫寄来一个精美的贺年卡;鄂托克旗人民政府老旗长、原一中教导主任王玉璋每年春节不是寄来贺年卡,就是打来电话,捎来第二故乡父老乡亲对玲玫的问候。在你病故十周年时,曾与你并肩战斗的苏食集团的弟兄来祭奠你。洑总代表大家深情地说: ——十年前的今天,您匆忙的离开了我们;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相约来看您了。光阴似箭,转眼间十年过去了,那是三千六百五十个日日夜夜;你的音容笑貌,真情难忘,我们想念您,梦见您,怀念您。 ——我们感谢您李总,是您带领苏食走上了科学发展、稳定增长的道路; ——我们感谢您李总,是您的人品和精神激励苏食人克服困难、奋力向前; ——我们感叹您李总,您走得太匆忙、太早了,没能给我们留一句话,没能享受企业改制的成果。 酒在喝,歌在唱,情在涌。那天晚上的老知青聚会,玲玫也应邀参加了。举办者说,看到了玲玫,就如同看到其正也来到我们中……
作者:南京知青、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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