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蒙古在伊斯兰文献中的称谓 蒙古在元明时代的伊斯兰文献中写为مغول(mughūl)。后来在中亚定居下来的蒙古人后裔一直沿用此名。16世纪原居于今新疆喀什境外费尔干那盆地的帖木儿五世孙巴布尔(Babūr)南侵印度后,仍然自称为مغول(mughūl)。明末入华的法国传教士艾儒略著《职方外纪》,介绍海外地理知识,将巴布尔后裔在印度建立的王朝称为莫卧尔,其字源即مغول(mughūl)。此外,在明四夷馆所编《回回馆杂字》所编《回回馆杂字》中的“地理门”中有“مغول(mughūl),鞑靼,卯斡勒”。 对比蒙古的自称Monggol,可以看出,伊斯兰世界对蒙古的称谓مغول(mughūl)中少了一个词中鼻音-n-。那么,为什么这会样呢? 我们可以设想两种可能性: (一) 蒙古人与操波斯语的民族当时无法直接沟通,需借助第三方,而这第三方的语言中恰缺少鼻音。在中国古代西北地区的地名中可以发现高昌/火州这样的证据。那么这个第三方是否会是当时金统治区近于草原地区的汉人呢?今山西北部地区的汉语正缺失鼻音。如果的确是这样的话,则说明12—13世纪时,今山西北部地区的商人中有部分人是兼通蒙古语与波斯语的人,他们可能担任蒙-汉斯语的译员。这一假说似与清代山西晋商活跃于大漠南北相映证。元代不但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多元文化并存的时代,同时对蒙统治下的波斯来说也同样。因此,元代波斯文献中,比既往任何时代都更多地出现了的源自汉语的词汇,其中有些直接来自汉语,如丞相(činksānk),平章(fīngjānk);还有一些通过蒙古语或突厥语的中介传入波斯语,如长史/敝失(čankšī),塔阳/大王(Tāīyānk)、国王(Kūīyānk)等。这些借入波斯语的汉语词汇均包含后鼻音-ng字,且其中的鼻音-n均完美地拼出,这说明,13世纪与蒙古与中亚建立联系的汉人,并非主要来自缺失鼻音-n地区;换而言之,12-13世纪蒙古人与操波斯语世界交往时,并不借助于操缺失鼻音-n方言区的汉人。 (二) 因此,我们不得考虑第二个可能性:最初接触蒙古人的中亚居民操一种缺失-n鼻音的波斯语方言,在元代文献中经常出现的回回学者答失蛮,如果对比其波斯语原字دانشمند (dānishmand)“学者”,我们可以发现汉语音译也缺失词中的鼻音-n-。再深入调查,我们发现波斯语的中亚方言,其代表为撒马儿罕(Samarqand)的塔吉克语,的确是缺失词中鼻音的。 (三)那么,除了مغول(mughūl)“蒙古”与(dānishmand)“学者”以外,我们还能找出其他证据证明这一点吗?我从《回回馆杂字》中找到以下例词: 1.发音直接脱落鼻音-n的词例: 1)在会同馆本《回回馆杂字》日本阿波文库本“人事门”中有“安宁,阿妈”。而此字在会同馆系统的其他抄本中均为“安宁,阿忙”。两相对比,可发现阿波文库本的特点在于其读音无鼻音。而四夷馆本《回回馆杂字》“通用门”的同一个词则为“آمان (amān),太平,阿妈恩” ,这是一个古老的闪含语词,经由阿拉伯语传入波斯语,意为安全,宽恕,救命,当心。犹太教、基督教呼为“阿门”。其汉字音译有鼻音。 同样,在会同馆本《回回馆杂字》日本阿波文库本有“圣旨,法儿妈”,而此字在会同馆系统的其他抄本中均为“圣旨,法儿忙”。阿波文库本汉字注音为“法儿妈”。脱落鼻音尾音ن(-n)。这或许基于某种波斯语方言的读法farmā。例如:“会同馆本”“天文门”序号第1.(1011)词“天,阿思妈”;同门序号第21.(1031)词“天阴,体勒亦阿思妈”中的“阿思妈”均为波斯语آسمان(āsmān)即“天”的音译,这个词在“四夷馆本”“天文门”序号第1词中的被准确地注音为“阿思妈恩”。 2)“会同馆本”阿波文库本“器用门”序号第1287词“弓,克妈”,在会同馆系统的其他抄本中均作“弓,克忙”,阿波文库本的特点是将“妈”改为“忙”缺失鼻音。而此字在四夷馆本“器用门”中写为“کمان(kamān),弓,克妈恩”。 以上例证说明,入华的回回人中也有部分操此种方言。 2.畏兀儿语中的例证: 1)“袁氏本”《委兀儿译语》中有“badrag,稍瓜,把的喇”,对照四夷馆本《回回馆杂字》“花木门”中“بادرنک(bādrank),瓜,巴得郎克。” 而在“会同馆本”“花木门”序号第1151词“王瓜,把得郎革”,指一种黄瓜。 2)“四夷馆本”高昌馆译书“花木门”中有“narič,桔,那力尺”,对照四夷馆本《回回馆杂字》“花木门”中“نارنج(nāranj),橙,纳林知”,可知畏兀儿语中的“桔”借自波斯语。 这两个原本波斯语的词,在畏兀儿语中均脱落鼻音(-n-),说明畏兀儿有可能是从撒马儿罕方言借入的。 二.达达即狭义的蒙古 辽金时代,达达/达怛/鞑靼通常指广义的草原游牧部落,如九姓达旦指克烈,黑鞑指蒙古,白达达指汪古等。元明以后,达达/达怛/鞑靼虽然广泛使用,但其意义与辽金时代似有缩小。如明代的鞑靼,指退出中原后的元室后裔所控制的各部。 再看明代会同馆所编《回回馆杂字》的例子:在该《杂字》第255词,即“鸟兽门”门中有“达马,阿思必卯恶力”。已故日本本田实信指出,此字之波斯文原文应为مغول اسب(asb-i mughūl)。其中之“阿思必”(asb-i)为“四夷馆本”“鸟兽门”(序号381)之“اسب (asb) ,马,阿思卜”,加上波斯语耶扎菲结构之-i;其后一部分“卯恶力”مغول(mughūl)即“四夷馆本”“地理门”(序号91)之“مغول(mughūl),卯斡勒,鞑靼”。这是波斯人对蒙古的称呼。可见所谓“达马”即“达达马”的简称,指蒙古马。 “达马”是明代官方对输入中原的各种马匹的一个分类。明朝将输入的马匹按明政府支付回赐的价格分为上中下三品,各品命名不同:上品称为大西马,中品称为阿鲁骨马,下品称为“达马”。其他两类马在《回回馆杂字》的不同版本中亦有提及,如阿鲁骨马在四夷馆本增续《杂字》第73词,即“鸟兽门”之“ارقوماق(arqumaq),阿鲁骨马,阿儿兀妈革”。 这是一个突厥语词,在《高昌馆译书》“鸟兽门”重复出现:“arghumaq,小西马,阿儿苦麻;arghımagh,阿鲁骨马,阿鲁骨马”,即此。亦见于19世纪萧(Shaw)所编《新疆突厥语词汇》,指阿拉伯马。这个字在察合台文和塔塔儿语喀山方言中读作arghamaq,专指土库曼培育的阿拉伯种马;而在柯尔克孜语和叶尼塞河上流的脱额烈思语中,则为arghimaq,指中亚阿拉伯种马。 而大西马,在会同馆本“鸟兽门”中,为“西马,塔即”。本田实信指出,应为تازی(tāzī),意为“大食的”(马)。阿波文库本注音为“他即”。这种马在《元朝秘史》中称为“脱必察”,亦见于《高昌馆译语》。指从西亚输入的良马。直至元顺帝时,罗马教皇派使节马黎诺里出使元廷时,所携入贡的马匹仍然被称为大西马。这一话题超出本文的议题,兹不详述。 由此可见,所谓“达马”,即指从明近邻鞑靼输入的马匹。 三.晋王的统辖的达达国土 (一)晋王即位诏 元世祖忽必烈之孙成宗铁穆耳去世后,元武宗海山即位。此后元帝多为海山后裔。但仁宗子英宗被弑后,至治三年(1323)甘麻剌之孙也孙铁木儿在龙居河(克鲁伦河)即皇位(泰定帝)时,在其即位诏书中申明:“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受封晋王,统领成吉思汗四大个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都委付来。”为证明自己即位的后法性,他提出自己家族类曾执掌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与达达国土。 晋王所管辖的地域为何会被称为“达达国土”?达达国土又是什么地方?四大斡耳朵又在哪里? (二)从晋邸追溯北平王斡耳朵 那木罕镇守漠北时,忽必烈的主要军事力量正集中对南宋用兵。故镇守漠北的只能是蒙古本土各部。钦察大将土土哈在那木罕被擒后曾参加北征,苏天爵对此记载:“宗室海都粤自先朝,畔涣朔方。国家根本之地在北,诏遣皇子北平王率诸王镇守之。”那么,那木罕初至漠北,未赴阿力麻里之前,其驻地在何处,学者们见解不一。 昔里吉叛变后,于至元十四年(1277)率军进攻漠北,“北平诸部暨祖宗所建大帐,尽为所掠。”这里所提到的“北部诸部”即北平王那木罕诸部,而“祖宗所建大帐”即成吉思汗大帐。史料将那木罕之部属与成吉思汗所建大帐并提,足见其部属驻于其地。同年,土土哈受命赴漠北平叛,八月“败敌于斡耳欢河,获所掠祖宗大帐。”那木罕被昔里吉集团叛王俘获后,其王位并未被夺。故而海都将他放归后,仍镇守漠北。至元二十一年(1284)东道诸王叛,阔列坚之后“也不坚引其趋怯绿憐河大帐”。可见那木罕在漠北时,成吉思汗所遗诸斡耳朵即在其治下。 至元末年,真金次子甘麻剌受封晋王,按《泰定帝纪》的说法,他所接替的就是那木罕的位置:“初,世祖在第四子那木罕为北安王,镇北边。北安王薨,显宗以长孙封晋王代之,统领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 查《诸王表》与《显宗传》均言,晋王甘麻剌原为梁王,受封于至元二十七年(1290),镇云南。二年后,即至元二十九年(1292)改为晋王,出镇成吉思汗大斡耳朵。而此时那木罕仍在位。那木罕逝于大德五年(1301),无嗣。故晋王与北安王两王并存近十年,所以上引《泰定帝纪》“北安王薨,显宗以长孙封晋王代之”一句所言不确。 晋王曾两赴漠北,取代北安王之事在其第二次出镇漠北之时。王恽曾作《范徽卿风雪和林图》诗一首,记范徽随晋王甘麻剌出镇漠北事: “天策桓桓控上游,边庭都付晋藩筹。 河山表带连中夏,风雪洪蒙戍北楼。 笑看奇谋收药笼,未妨民赋课瓯娄。 丈夫志在飞而食,不让班超定远侯”
诗中“边庭都付晋藩筹”一句,即是描述晋王第二次赴漠北执掌漠北军务之事。至于王恽《总管范君和林逺行图诗序》中所述“至元丙戌(1286),诏皇孙晋王于其地,建藩开府,镇护诸郡”之事,李治安先生已经辩正其讹。 晋王家族自视为那木罕的后继。也孙帖木儿即位时发布即位诏书再次申明,他为嗣晋王时,“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著”。那木罕逝于大德五年(1301),而晋王甘麻剌逝于次年,同年也孙帖木儿袭封。所以泰定帝即位诏书中所述乃大德六年(1302)事。 那木罕受封北平王事在至元二年(1265),至世祖朝末镇守漠北已二十余年,且因无嗣,以其他近亲诸王代之是可能的。至元二十九年(1292)甘麻剌受封晋王时,朝廷命“统领太祖四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确有取代北安王那木罕的意义。当时便有大臣提议“今晋王守太祖肇基之地,视诸王宜有加”。此议为世祖采纳,遂设晋邸内史。而受旨担任内史者,正是北安王那木罕的王傅秃归。 因而,从北安王与晋王权力交接的角度看,当初那木罕在阿里不哥之乱平定后受封北平王,赴漠北就镇时,所承担的使命之一也应当是“统领太祖四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国土”。可见考察晋王漠北的驻地对搞清那木罕的营地有重要意义。 一般以为,那木罕既受命统御成吉思汗四大斡耳朵,其主要驻地应在其中之大斡耳朵,即上述至元二十一年(1284)叛王也不坚所图之“怯绿憐河大帐”。这个“大帐”应当就是也孙铁木儿在受封晋王时所守之“大营盘”。而至治三年(1323)年英宗被弑后,诸王大臣迎也孙帖木儿于其“镇所”。其即位之地为“龙居河”。此即上述“怯绿憐河大帐”。这里也应当是那木罕初至漠北时的居地。 在[清]方履籛所撰《金石萃编补正》卷4中收有《莱阳洞林寺圣旨碑》元白话碑,为“虎儿年(延祐元年,1314))十一月二十一日赤那思有时分写来”的嗣晋王也孙木儿的令旨。此地在元代又写作赤纳思、赤讷思等。李文田已经注意到这个重要地名,他写道:“赤讷思,诏遣御史大夫秃只等即赤讷思之地,集诸王军将问战胜功状。‘赤讷思’《元秘史》作‘赤那思’,是其地也。《秘史》卷四云:札木合回去将赤那思地面有的大王每,教七十锅都煮了。张翥《蜕庵集》有《送郑喧宣伯赴赤那思山大斡尔朶诗》,云:‘那思山下水,曾覩六龙飞’”。 李文田所提到的御史大夫秃只等事,即大德五年(1301)年帖坚古之战之后,朝廷遣御使大夫秃只、知枢密院事塔剌海、也可札鲁火赤秃忽鲁等朝廷大臣会集晋王、安西王阿难达、怀宁王海山等诸王与土土哈等,讨论战况的赤纳思之地之事。 而《送郑喧宣伯赴赤那思山大斡尓朶儒学敎授》诗有四首,其一为: “圣祖兴王地,风云护大营。天垂紫塞阔,星戴赤山明。 人俗殊淳古,皇文易化成。君行当劝学,无愧鲁诸生。” 其二为: “絶漠同文轨,提封振古稀。大牙开武帐,元老秉天威。 白马紫驼酒,青貂银鼠衣。那思山下水,曽睹六龙飞。” 其三为: “野散千军帐,云横万里川。寒多雨是雪,日近海为天。 黒黍甘供酿,黄羊饱割鲜。广文但少客,宁虑坐无毡。” 其四为: “晨发戒行装,风沙碛路长。油韀白鼻马,蓝绶赤铜章。 文学重新命,故人嗟异方。时时有北使,书札慰相望。” 其中第一首诗中的“赤山”与第二首中的“那思山”,即赤那思山。但诗中均未提及此山的具体地望。 至正十一年(1351)内史府椽史艾蜚英因“后至当远役”例,奉命分府北行“,宿赤纳思山下。李治安据此认为,这说明晋王藩府在这一带地区。而陈得芝先生则论证,赤那思在曲雕阿兰(Köde’u-aral),今克鲁仑河与臣赫尔河汇流处。比照虞集“皇子北平王帅诸王之师,鎭祖宗龙兴之故地”的记载,则赤那思山这里很可能就是那木罕的大营。 由此可证,所谓达达国土就是“圣祖兴王地”,也即蒙古部的原居地。这说明,十三世纪时汉人口中的“达达”,乃指狭义的蒙古,即成吉思汗赖以起家的蒙古部,且当时在蒙古人心目中,其祖居的蒙古高原东部,与建立建立蒙古国后和林为中心的漠北尚不是一个概念。 |